[竹夢 相關]





卓亦笙的左手掌心裡,有一顆小小的痣。

聽老一輩的人說,那是前輩子和誰做了約定而留下的印記,這輩子,便是生來與誰相遇。

那不過是傳說罷了,他總是這麼想著,卻又不可避免的,有那麼一絲嚮往。雖然不是生性浪漫的人,但在感情這件事上,還是或多或少有些期盼。

自己的性向是清楚的,家人也早就明白諒解。這圈子不大不小,若能在這世界找到個相伴一生的人,便是再奢求不過的了。

 

 

只是一盞茶的時間,他睜開眼,面前是看到一半的文件。額角輕微抽痛,他知道自己方才睡著了,或許是這陣子過於忙碌,才會連坐著都能打個瞌睡。他抬手輕按了下眉心,試圖緩減睡眠不足帶來的暈眩。搖搖頭,想甩去殘留在腦海裡夢境,那在短暫睡夢中看見的,一整片竹林。

滿滿的綠,好像還映在眼底,明明是這麼美麗的景象,他卻覺得悲傷、如此懷念。下意識攤開手,看著手心的痣,或許自己真的曾對誰許下什麼約定吧。他淡淡笑著,又埋首回密密的文字中。

 

約莫是半個時辰過去,當他打了不知是第幾次的呵欠,他決定將手裡的紙張放下,先好好睡個覺。收拾好雜亂桌面,他習慣性地看了眼桌旁的小盆栽,確認它們的生長一如往常後,才安心爬上床。

他從小便喜愛這些花花草草,尤其是竹,或許是因為它的氣質或是帶來的氛圍,他總是說不出完整原因。公寓的環境並不容許自己種植那些體積太過龐大的物種,只能意思性地在四周妝點些自己喜愛的植物,而那些綠顏色便成為他忙碌生活裡的一點慰藉。

 

朦朧間,他想起從前自家庭院裡的那一小片竹林。

 

 

幾週後,待手上案子告一段落,他向公司請了幾天休假,回老家一趟。

其實並沒有什麼要緊事,那幢古老的房子也早已無人居住,只是半個多月前的夢,讓他突然想看看那無盡的青蔥綠色。

記得小時候總愛跑進林子裡,和著淡淡香氣,享受微風吹動竹葉的聲響。很久沒回來了,竹林應該還在吧。自從父母親出國,兄弟姐妹們分散,那塊有著童年回憶的地方,也變得模糊。

走在鄉間小徑上,他有些擔心,卻又掩不住心裡的微微興奮。

 

遠遠地,便看見一片青綠,長途轉車加上行走的疲勞在瞬間消失,加快了腳步,卓亦笙有些激動。這麼多年沒有人看顧,竹林卻不像是荒廢,反而茂盛得過分,除卻原本種在院子裡的,更繞著屋外滿滿的連成一片。沒有應該會叢生的雜草,整齊得像是整理過了。

他雖然訝異,仍是提著行李往更裡邊的主屋走去。有些日式氣味的格局,是他印象裡的熟悉模樣,褐色門廊、些許泛黃的紙門、腳下木地板的觸感,和孩提時代的記憶如出一轍。

意外地,屋內並未蒙塵,他開始懷疑是不是有誰請了人來打掃,否則這長時間沒人活動的房子,怎麼可能乾淨得沒有一點灰。原本預計要好好清理一番的,現下突然沒了事情,桌亦笙無奈地將自己本來就不太整齊的短髮,又抓得更亂了點。放好行李後,他信步繞了屋內一圈,微弱的木頭香帶著一點自然的霉味,他掛著笑容,整個人也放鬆不少。

 

確認完屋內情況後,他走向那片驅使自己回家的竹林。從前只能讓小孩勉強玩玩捉迷藏的林子,現在竟能讓一個大人在裡頭穿梭,他記憶中的竹林,如今真成了一片林地。

他突然有些慶幸這附近並沒有其他人家,擴展出去的竹子也都還在自家的土地上,至少不必擔心必須將竹林剷除縮小範圍。

 

懷抱著一點兒時探險的心情,卓亦笙邁步走進林中,才沒幾步,便因為眼前的景象而停下。

一名長髮青年側躺在滿地落葉之上,看起來睡得深沈。那名青年穿著有些太大的襯衫,不知為何卻是用布繩在腰間固定住衣服。有些奇異的畫面,卻意外的美麗。

這景況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他蹲下探看,發現那人的髮色是淡淡的嫩綠,混雜在葉片之中,才沒能第一眼時就察覺。他輕喚了幾聲,綠髮青年依然沈睡,考慮了會,他決定先將人帶回屋內,在這算是野外的地方,躺久了怕是會著涼。一陣手忙腳亂的把人抱起,直到走回主屋,竟也沒把青年吵醒。從青年身上傳出淡淡的竹葉香氣,混雜著泥土的味道,格外清新。

 

卓亦笙將青年置在門廊上,自己則坐在旁邊,撐著頭,直盯著青年的睡臉,清秀的臉孔,讓人移不開視線。對於青年的出現,他心裡其實沒有任何疑惑、更別說是恐懼。對方那頭非常人的髮色,姣好的面孔,綜合起來成為令人不可能忘記的存在,但卻無法說出自己為什麼會感到熟悉。他伸手撫開青年遮蓋在額前的髮,讓柔順的髮絲從指間滑過,頓時他有些發怔。

好像,在很久很久以前,便已經見過似的,那種懷念,像是夢裡的那片竹林。

 

 

日落黃昏,青年悠悠轉醒,發現自己不是躺在竹林裡時,他有些驚慌。一個大動作的起身,讓他發現身旁趴睡著的男人。他驚訝的瞪大了眼,卻是安心笑了。他有些踰越地伸手輕觸男人的臉頰,順著臉部稜線撫上男人的眉眼,而後不著痕跡地親吻在男人的髮際。

半晌,青年有些不捨的移開指尖,他起身,想趁著身邊的人還睡著,將吹進屋內的些許風沙清掃乾淨,順便弄點食物。雖然自己並不需要,但等男人醒來,或許會想吃點什麼吧。

青年帶著掩不住的好心情,轉進屋裡。

 

直到天色已暗,卓亦笙才醒來,或許是鄉間的乾淨空氣令人安心,不知不覺便睡上好一段時間。他隨手抹了把臉,抬頭便看見綠髮青年在廊上走動,來來回回的,動作流暢的像是房子主人。看著那頭嫩芽色的長髮隨著動作飄揚,他突然很想把那其實是陌生人的青年抓進懷裡,再好好看個仔細。

於是,趁著青年晃過眼前時,他出聲叫住對方。

「你、叫什麼名字?」有些突兀的問句,連自己都有些莫名。

 

綠髮青年頓了頓腳步,像是受到不小的驚嚇,幾秒後才轉過身。嘴角雖然掛著微笑,墨綠色的瞳裡卻盛滿無奈。

「醫生你醒了,不記得我了嗎?」帶著些許控訴,青年微皺著眉,「也是,都過這麼久……有幾百年了吧,我都能靠自己的力量化成人身……」

「名字……」卓亦笙刻意忽略對方話中那些不太現實的部分,很是執著的打斷綠髮青年的囈語。雖然不清楚原因,但青年的表情,確實在他心裡引起一陣疼痛。

 

只見對方緩了緩呼吸,牽起一抹美麗的笑容。

「綠筑。」然後是一雙冰冷的手撫上他的臉頰。「醫生真的很愛哭呢……那時候也是。」

 

卓亦笙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流淚,只是在聽見那個名字時,便不能克制地感到心痛,還來不及思考,淚水便已奪眶而出。再聽見綠筑對自己的稱呼時,不知為何竟有些不悅。

「卓亦笙,不是醫生。」他帶著淡淡鼻音,有些孩子氣地糾正對自己的稱呼。

「亦笙?那是醫生現在的名字嗎?」綠筑默唸了幾次,而後開心地伸手擁住還帶著淚的人。「我回來了,亦笙。」

 

 

卓亦笙看著綠筑在坐在身旁,動作流暢的煮著茶,還有些理不清這些太突然的事情。在見到綠筑後,太多超出自己想像的事接二連三。

老家的竹林裡,住了一只竹妖精。

雖然這說起來就像是騙小孩子的故事,但這故事的主角正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,讓自己不得不正視。除去那頭綠髮,和身上淡淡的竹葉香氣,綠筑和普通人其實沒什麼差別。不像故事裡的妖魔鬼怪那樣有著妖力,最多,就是能泡出異常美味的竹葉茶吧。

 

輕啜了口溫熱的茶,似乎稍稍能冷靜下來,面對這些令他有些暈眩的情況。

心裡那說不上來的懷念,搭著半個多月前的竹林夢境,拼湊出那些對自己而言,已經是上輩子的事。綠筑是這麼說的。

他說,上輩子的自己,和現在的模樣並無二樣,只是現在年輕許多。喜歡的、不喜歡的事物也沒有改變。聽著這些熟悉又陌生的事,卓亦笙的腦海裡無預警地竄過各種紛雜畫面。

吵雜的人群、嫩芽色的長髮飄動、滿地枯黃、消失在眼前的身影、幼小的竹苗,他突然想起自己手掌心的痣。

幾乎是反射動作,卓亦笙倏地起身,使力將綠筑扯進懷裡,撞進胸口的力道,讓人有些泛疼。

他想起曾經的那段時光,那座褐黃小丘、那株親手種下的竹苗,那是他命定的人啊,卻不得不分離。那時的他,用什麼樣的心情將竹苗帶回種下,用什麼樣的心情照顧、看著竹苗生長,已經無從知曉。但經過百年仍然存在的痛,如今卻充斥著全身,他只能藉著擁抱綠髮的那人,才能平復那從體內湧出的強烈悲傷。

綠筑,那是他起的名字,即使經過多少個轉世,縱使已無記憶,靈魂裡仍是深刻著。他在綠筑耳邊細碎呢喃著,不只一輩子的思念與愛戀。

綠筑安靜地趴伏在卓亦笙胸前,細細感受這個等待已久的懷抱,長久以來的愧歉與寂寞,隨著逐漸升高的體溫,漸漸散去。

 

 

木製門廊上,綠筑靠坐在卓亦笙身旁。夜晚微風,夾帶著植物特有的氣味,吹撫在兩人之間。綠筑微微側頭,幾縷嫩芽色的長髮,隨著動作滑落。感覺到一陣不安分的騷動,卓亦笙帶著淺笑,低頭察看已經整個人埋在自己胸前的綠髮青年。

「怎麼了?」他有些擔心的問,卻只得到對方悶聲不回應。他輕捧起綠筑的臉,將額頭貼上對方,「筑,不要逞強。」

綠筑聽了,只是緩緩抬眼,微微皺著眉,「醫生還是像從前那樣,總是叫我不要逞強。」

「不想聽?那就乖乖告訢我你在想什麼。」他已經不想糾正綠筑對自己的稱呼,無論是上輩子的醫生,或是現在的卓亦笙,本質都是一樣,同樣放不下眼前這個從青竹生成的綠髮竹妖。

 

僵持片刻後,綠髮那人有些懊惱的開口,「你什麼時候會走?」

「再過個兩天吧。」這趟回來,原本就只是想看看,待個兩、三天其實也差不多,也沒想到竟會發生這一段插曲。「和我一起?」

對上卓亦笙帶點期盼的眼神,綠筑卻只能搖搖頭,「我現在的真身是這片竹林,還沒辦法離太遠的。」

「那,也只能這樣了。」卓亦笙半是安撫地將綠筑攬進懷裡,輕輕拍著,「我會常來看你。」

「嗯……」口裡雖然應著,但那雙墨綠色的瞳裡,卻是有著濃濃不甘。他伸手回捧住卓亦笙的臉,「一定?」

「一定。」他輕落了個吻在明顯不安的戀人脣角,喟嘆似地低聲說著自己的不捨。

 

 

在離老家最近的那個車站,綠筑穿著卓亦笙替他打理好的正常衣物,將一頭嫩芽色長髮紮起、藏在毛帽裡。一手拉著衣襬,一手勾在卓亦笙手腕上,明明不習慣這樣的裝扮及場合,卻仍是執意要看著戀人離開。

當列車進站,綠髮青年哀怨的神情,活像隻被遺棄的小動物。男人看了,也只能苦澀地笑著,最後將吻印在戀人額上。

對方的指尖劃過他的掌心,還來不及感受彼此的溫度,便已分開。車門在兩人眼前關上,他有些看不清對方的面容,是微笑,或者含著淚。

車廂內的他無視於旁人的眼光,讓眼角噙著的緩緩滑落。

 

 

他們耗費了一輩子的時間,只為了再次相遇。長久的等待,只為了能再次擁抱。

 

那失而復得的幸福,如夢一般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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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羽澤櫻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