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號櫻色館

（3）





◇　◇　◇

那是他們還在裴揚時的事了。

在某次回到普隆德拉補給時，萊恩邊確認吉納未來需要的物品，一邊考慮他們的行進動線。他對吉納提起刺客的必備品，邪骸士兵身上的魔法結晶。這類結晶物品雖然能向商人們收購，但畢竟屬於高價物，若能自行取得當然是最好。幾番考量後，兩人便從中央城，一路散步似的走到裴揚城。

初踏進裴揚洞穴時，吉納不禁瞪大了眼四處張望。在這段和萊恩一起的日子裡，他們多半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狩獵，就算是到旅遊景點觀光，也都是選擇遊客較少的時段。起初他還有些慶幸這些地方剛好都沒什麼旅人，後來才發現，這是萊恩的貼心，為了有些厭惡人群的自己所做的安排。

在裴揚洞穴裡，視線所及全是各種不同職業的冒險者，雖然大部分的人看似程度都比自己還低一些，但滿滿的人潮，還是讓吉納不自覺拉緊身旁祭司的衣角。

察覺到吉納的舉動，萊恩只是微彎下腰，在對方耳邊輕說了句「快跑。」之後，便拉起那比起自己略小了點的手，直往二樓入口衝去。兩人和洞穴一樓的冒險者們擦身而過，隱約間，吉納似乎聽見不少人正喚著身旁的祭司，但當事者卻是連一秒也未曾停頓。

吉納維爾不是個會對周遭事物特別感興趣的人，但在遇到萊恩之後，他的好奇心就像是累積了十多年的分量後同時傾巢而出，對於這個棕髮祭司，總是源源不絕地想知道更多。

雖然滿心疑惑，但吉納還是等到了二樓後才開口。

「剛才一樓的那些人，都認識你嗎？」吉納習慣性地觀察著四周環境，一邊問著。

「怎麼說？」萊恩有趣地看著小盜賊困惑的神情，思考該如何解釋方才自己趨近無情的行為。

「因為……他們看到你的時候好像都很開心。」吉納搖搖頭，自己也說不清楚心裡的疑問。

萊恩聽了，卻只是伸手撥亂吉納銀白色的髮。短暫猶豫後，他還是開口。

「有些事，不是只像外表所看見的那樣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表裡不一的事情。

　等你再大一點，自然就會知道，現在就別想太多了。」

語畢，萊恩不等吉納回應，拉著人便開始尋找目標。

在裴揚洞穴二樓的狩獵並不算太過困難，但為了收集結晶，以過去的經驗估計，他們大概會在此地待上好一陣子。雖然有祭司陪著能讓修鍊速度增加許多，但未來吉納維爾還是得自己獨當一面，循序漸進只有利而無害。於是萊恩姆斯算著時間，在心裡下了個連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決定。

這幾個月裡，他陸續送了不少高價物品給吉納。那些多半是從前和別人團練時分得的酬勞、寶物，自己用不著，賣了卻又覺得可惜，只好一直在倉庫擺著。能有機會讓這些武器防具再見天日，萊恩其實也還滿高興的。

然而，這是他第一次想親自做點什麼給人。

雖然目標不過是個狐狸面具，不貴重、製作方式也不是太困難的飾品，但萊恩卻沒來由的喜歡，更覺得它一定會適合吉納。於是，萊恩趁著吉納修鍊的空檔，以輔助團練作為報酬，在

裴揚城裡找了幾個獵人幫忙收集製作材料。身為祭司，就是這點麻煩，很多魔物明明不怎麼強悍，卻是一名聖職者怎麼也無法單獨對付的。

看著手上的材料日漸齊全，他覺得自己像是回到孩提時代，心裡不時有股莫名的雀躍。

待吉納收集到半打魔法結晶後，萊恩的狐狸面具也總算完工。

幾天後，兩人在旅館整理行李準備離開時，萊恩狀似不經意地從隨身包裡，拿出精煉過的狐狸面具。不若以往那樣強勢的塞給吉納，只是輕放在吉納面前，常駐於笑容裡的邪氣退去，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靦腆。

「要給我？」吉納歪著頭，不太確定的問著。

「可是我已經有這個了啊？」他指指自己頭上的髮圈。

相處了好一段時日，吉納已經漸漸瞭解萊恩的習慣，除了必要更換的武器外，萊恩很少提供自己重覆性質的東西，萊恩使用的裝備，更是從相識的那時起，便沒見他換過。而自己頭上明明戴著不久前才入手的髮圈，他實在不懂萊恩為什麼還要給自己新的飾品。

「不喜歡嗎？」見吉納沒有動作，萊恩也不打算解釋自己的動機，轉而取回面具，不讓吉納有拒絕的時間，便直接替他戴上，雙手熟練地動作，調整好面具位置，撥開亂翹的銀髮，最後將固定繩在吉納耳後打了個漂亮的結。

「戴起來很好看。」看著眼前有點不好意思的人，萊恩更加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測，吉納很適合這副面具。銀白髮絲在米色面具的襯托之下，更顯得閃耀，連帶的整個人也明亮許多。

「走吧。」他隨手梳理了下吉納有些雜亂的髮，而後起身率先走出旅館。

◇　◇　◇

兩人同行的模式維持了兩年多，這段時間裡，他們由南至北玩遍了整個盧恩米德加茲王國，和萊恩之間的關係，也從保護者轉變成近似朋友的存在。對吉納而言，萊恩給自己的已經太多、太多。他有時不禁會想，萊恩對他的照顧、對他的好，自己究竟能不能償還，面對萊恩看似什麼都不缺，也不需要任何幫助的樣子，他又該如何回報才好？

兩人相遇的第二個冬天，在還沒想出個頭緒之前，吉納已經不再是那個生澀的盜賊，能獨自狩獵、接些簡單的小任務，同時也取得轉職成為刺客的資格。

萊恩得知消息後，便決定和吉納一起回到夢羅克，在轉職前先好好慶祝一番。

長時間的四處冒險遊玩後，他終於又踏入這個滿是塵沙的城市。

他們在午後抵達目的地，夕陽照射在建築物上，整片的金光映得整座城市閃閃發亮。明明是自己的出生地，但這片景象卻陌生得不可思議，眼前的一切，就像是從沒見過那般，來來往往的人潮似乎也不如從前印象中的冷漠。

或許，改變的不是這個城市，而是吉納維爾本身。這兩年來他走過其他許多的區域、城市，不僅在腦海增添了新的回憶，也削減了最初對於夢羅克的記憶。自幼便孤獨一人的自己，因為身旁的祭司存在，也終於不再是一個人。

吉納看了眼走在前方的人，不禁在心裡漾起淺笑。真好，能遇見這個人。

進城後，萊恩打算在附近商店區逛逛，吉納則前往位於金字塔底下的盜賊工會確認轉職資格，為明天的轉職考試做些準備。兩人約定好會合時間及地點後，便暫時分手各自活動。

吉納維爾有些心不在焉的杵在工會櫃臺前等待資格文件。雖然是在工會裡，他仍慣性的警戒著周遭，一邊分神聽著幾個剛從外頭進來的工會員閒聊。聊的不外乎是最近夢羅克的動靜，和外頭其實異常的天氣。太陽下山不過是十幾分鐘前的事，沒了陽光後，沙漠裡的溫度雖急速下降，卻總是乾燥，而現在竟反常地飄下些許雪片。幾個剛轉職的初階盜賊滿臉好奇的跑上階梯，為的便是親眼目睹這難得的氣候現象。

接過資格文件後，他踏著有些急促的步伐，離開位於地下一樓的工會。一回到地面，迎面而來的，是一陣陣微涼的氣息，夾雜著雪白結晶，令他不禁開心地笑了。這是吉納維爾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雪，萊恩曾提過，在北方有個終年飄雪的城市，雖然有些嚮往，但他還沒有機會前往。看著眼前細碎的雪片，他想著總有一天要和萊恩一起到那個雪白的城市，只是逛逛也好，他想在遍地雪白裡走過一回。

他們約在夢羅克城西北方的酒吧前，那是一幢有些斑駁的建築，門口掛了塊陳舊的布簾，隱約還看得見上頭的拳刃圖樣。看著站在酒店門口的管制警衛，吉納本來有些擔心尚未成年的自己會被擋在店門外，但身邊的棕髮祭司卻揚起一貫的笑容，和門口的人說了幾句話後，便讓吉納安然進入店內。

雖然訝異，但他已不想猜測萊恩是用什麼方法，才能讓一個未成年的人進到酒吧。只要待在他身邊，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。祭司真是個神祕的職業，他默默在心裡下了結論。

入夜，店內已有不少客人，幾個雙人座都早有人入座。萊恩姆斯環顧不很大的店裡，最後還是選擇了吧台前的座位。坐定後，萊恩和酒保兩人很自然的攀談，吉納維爾好奇地看著他們之間的互動，甚是覺得有趣。從對話裡，大概猜得出來兩人是多年的好友，而有著一頭紅短髮的酒保，只比吉納大個兩三歲左右。

半晌後，他們終於停止寒暄，酒保才對眼前的銀髮盜賊自我介紹。

「菲爾，很不幸的是萊恩的好友。雖然你未成年，但看在有監護人陪同的份上，就破例讓你嘗嘗我的拿手好作。」菲爾俏皮的眨了眨眼，邊說邊動手替吉納調了杯色彩鮮豔的飲品，深褐色的眼瞳裡，有著顯著的興奮。身兼酒保與經營者，外加本身的刺客身分，讓菲爾對本是同根的盜賊增加不少好感。

萊恩皺了下眉，有些不贊同菲爾的說法。「那才不是什麼拿手好作。」順便對吉納說著像是玩笑話的叮嚀。「這個人沒事就愛亂調飲料，動不動就拿人當實驗品。以後進這家店，千萬要小心菲爾送上桌的東西。」兩個人又褒又貶的來來回回好幾趟，逗得吉納不自覺笑了出聲。

他們半玩鬧著，喝下不少菲爾為了證明自己實力而送上的各式特調酒，交互嘗了好幾種酒品，吉納倒是有些驚訝自己的酒量不錯。

酒過三巡，太熱鬧的氣氛讓他們差點忘了原本的目的，萊恩舉起手裡盛著紫紅色液體的高腳杯，輕碰了下吉納手中的酒杯，「恭喜轉職。」他微笑著說。

看著萊恩的笑臉，吉納總覺得那張臉上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同。

吵吵鬧鬧的，有些走調的慶祝總算告一段落。外頭雪花落得飛快，不消幾個小時，地面已積上一層薄雪。雖然飄著雪，但夢羅克的氣溫並沒有預期中的冷，身上單薄的衣物，倒也還能抵擋低溫。

兩人前後走出酒吧，在門口待了幾分鐘後，決定找個積雪少些的地方隨地坐著聊天，順便讓冷風驅散酒意。他們並肩坐在路旁的小木箱上，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。萊恩今日似乎特別多話，閒談之中多半是萊恩說著自己過去發生的大小事情。有趣的、刺激的、在服事期古城的修鍊、各種組團經驗，聽著，彷彿能看見事件當下的畫面。

短暫的空檔裡，萊恩無預警地起身，吉納以為對方是坐久了想動動身體，正準備跟著起身時，萊恩卻彎下腰，伸手撫上吉納的臉。在極近的距離下，吉納聞到很久沒出現在萊恩身上的菸草氣味，他有些疑惑，卻記不起萊恩從何時開始不抽菸、又是何時重拾回菸捲。

棕色髮絲隨著萊恩的動作遮蓋了他的表情，吉納想替他撥開阻礙視線的髮，卻被對方一把抓住手腕，幾秒後便感覺到他在自己臉上落下輕吻。還停留在那一吻帶來的震驚裡時，紅色身影瞬間從眼前消失不見，萊恩就這麼消失得不知去向。

等吉納回過神來，紛飛的白雪中便只剩他一人。

那一年的冬天，在夢羅克地區難得的飄起雪。

（TBC.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