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號櫻色館

（7）





◇　◇　◇

吉納維爾在一道灼人的視線裡醒來。

床上的神官不知何時坐起，倚著床頭。微微帶點血絲的眼，直盯著吉納，脣角似笑非笑的，讓人有些困惑。銀髮刺客隨手爬梳自己一頭亂髮，無論過了多久，他還是會下意識的避開他人的視線，對於萊恩筆直的眼神，吉納心情有些複雜。雖然才酒醒，但多年不見的那人，卻同樣自信得耀眼。

微妙的氛圍在兩人之間流轉，誰也不敢打破這份寂靜。最後，還是銀髮刺客先沈不住氣，輕咳了聲，「頭還會暈嗎？要不要喝點水？」見棕髮神官點點頭，吉納便從小桌上倒了杯溫水遞過。

前一晚對方才莫名奇妙喝得爛醉，雖然現在看起來已無大礙，但這種情況下好像還是不太適合發問。吉納捏了捏自己有些發麻的手，考慮著是不是到外頭看看菲爾進店裡了沒。太安靜的空氣，讓他有點承受不了。

「謝謝。」突如其來的人聲，讓吉納嚇了一跳。發現萊恩將喝完的水杯舉在半空中，像是等待自己收走似的，他連忙伸手將杯子接過，「不、不客氣。」

過分生疏的應答來往，讓氣氛更加膠著。他想知道萊恩當年不告而別的原因、想知道最後的吻代表了什麼、想知道狐狸面具和那兩年陪伴的意義，想知道當年的情感是否還存在……

縱使有著滿腹不解，銀髮刺客還是沒能開口提出，他頓時有些痛恨自己的笨口拙舌。兩個人大眼瞪小眼，又陷入另一段沈默。

隨著時間流逝，日光位置也緩緩移動。當光線直射在兩人之間時，萊恩姆斯終於輕聲開口。

「這幾年過得還好嗎？雖然有點遲了，不過恭喜你順利轉職。」他一反從前印象裡的健談，只短短說了幾句便停止。淺棕色眼眸仍然注視著吉納維爾，像是要補足這幾年間的空白，一秒也未曾移開。

聽見萊恩有些突然的關心與祝賀，吉納不知該不該回應。距離事件點太久，他實在無法跟上對方的思維，只能愣愣地看著萊恩伸手朝向自己，輕觸了下臉頰後又瞬間離開。

「好像瘦了，不過也長高不少。能再見到你，真是太好了。」語畢，萊恩淺淺地笑著。那個莫名溫柔的笑容，和吉納記憶裡的如出一轍。

像是被什麼刺激到，他倏地起身，忍不住大聲吼著，「你有什麼資格說好，是誰莫名奇妙消失，又莫名奇妙出現，說什麼好不好的，酒還沒醒嗎？」

「明明就是你先離開，明明是你不要我了……」把新仇舊恨一長串說完，銀髮刺客捂著臉跌坐在椅子上。還打算再說些什麼，卻被棕髮神官堵住了話語，脣上的柔軟觸感，讓他知道自己被吻了，又一次。

吉納維爾在這陣騷動中，不能控制地落淚。微微帶著鹹味的液體，從眼角滑落至脣間，他想，對方應該也察覺到了。那雙仍然比自己大上一些的手，輕柔撫去臉頰旁止不住的淚水。

他曾經以為萊恩是厭煩了自己才會逃開，因為不想再理睬一個什麼都不會的盜賊，才會以那種方式離開。但現在，他可以把對方的舉動視為在乎嗎？在這個吻的背後，是不是沒有厭倦？或者，他可以更貪心的將其歸類成和自己同樣的情緒？

那麼久之後，他是不是能夠將多年前曾經失去的那些，再次握在手中？

在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後，他無法不去猜測、不去想。

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動作，分開的當下，吉納逃避著不去注意萊恩的視線，對方眼底的一切都太過深沈。他定義不了那些看似明確、實則模糊的種種，於是選擇忽視。在見到萊恩之前，明明有無數的事情想詢問，但當能給出答案的人就在眼前時，他卻害怕得寧願什麼都不知道。突如其來的膽小、懦弱，不禁令人驚慌。他曾經發了瘋似地想知道的這些、那些，在

脣瓣分離的當下，五年份的疑問只餘下唯一的一個。

幾秒後，菲爾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，「兩位還好吧？外面聽得見聲音喔。」像是沒感受到房裡的靜滯氣息，酒吧主人帶著淺淺笑意，隨意地提醒幾句後，順手放下兩人的中餐，便又退出客房。

房內氣氛其實沈重，吻人的和被吻的同樣不發一語。

方才的激動被適時打斷，讓吉納一時之間冷靜不少。他胡亂擦乾淚後深吸了口氣，在萊恩開口之前，先聲奪人。

「我只問一個問題。」頓了頓，語氣裡含著一絲覺悟，「你還喜歡我嗎？」

太過直白的問句，竟讓一向從容的人無法應對。萊恩有些逃避的轉過視線，開口想回些什麼，卻又作罷。不是沒想過對方總有一天會發現，但他尚未準備好面對這些問題。

看著萊恩過於明顯的閃爍，吉納像是被人掐住頸子般，呼吸困難。

「我想得果然沒錯，那些都只是習慣而已。」他頹然縮進椅子裡，「從前來不及對你說的，今天就一次說完吧。謝謝你當初陪了我那麼長一段時間，打擾你這麼久，真的很抱歉。」說著，銀髮刺客竟有些哽咽。

關於可能的那些，不過是自己的妄想，他的喜歡，對於現在的萊恩姆斯來說，不過是拖累。末了，他還是只能一個人。也好、也好，不用再為誰傷心。他緩緩閉上自己湛藍色的眼。

「不要再說了。」萊恩有些壓抑的聲音，從很近的地方傳來。

吉納張開眼，那雙淺棕色眼眸已近在面前。「我欠你一個道歉，對不起，那時候留下你一個人。」萊恩伸手捧著吉納的臉頰，微皺著眉，「願意聽我解釋嗎？」他維持著同樣的姿勢，輕聲卻堅定地問著。

有些意外地，手掌心卻感受到左右搖擺的震動。看著銀髮刺客眼角帶淚的倔強表情，棕髮神官忍不住微笑，方才的侷促已不復存在，那帶點邪氣的笑容又回到臉上。他放開手，轉而把

對方拉近身前。雖然這幾年吉納抽高不少，但兩人的身高差距，仍足以讓萊恩牢牢地把人鎖在懷裡。他將額頭貼近吉納的肩頸之間，難得的軟聲軟語。

萊恩在吉納耳邊說說停停的，從離開吉納後，花了十多個月升等神官，然後是一如從前的旅行。雖然有所保留，但萊恩仍大略交代了自己這幾年的行蹤，畢竟心裡曾有過的某些想法，連自己都覺得可笑。而他最不想面對的，便是當年的突然離開。他壓低了聲音，有些痛苦地訴說。

活了二十多個年頭，他從沒真心愛過誰，那突如其來的感情太過於震撼，一時間只讓萊恩姆斯想逃離。而他也確實這麼逃避了。現在回想起來，只覺得那是自己這輩子做過，最愚蠢的決定。

「你應該會恨我吧，恨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雪地。

「雖然現在說這些都只像是藉口，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，我是真的喜歡你。當初是我太傻，才會一走了之，讓你傷心。

「你還願意，跟我一起嗎？」他扯著笑容有些不安地問，那樣的溫柔，從來、從來只對眼前的人展現。

吉納不發一語地推開身前的人。他抬頭，閃著淚光的眼角又更顯濕潤。

他從沒恨過萊恩，只是覺得難過，然後憑著一股自己也不懂的執念追尋。但現在他懂了，他是個笨蛋，萊恩也是。用世俗的說法解釋，他們兩情相悅卻不自知。消耗了數年時光換來的答案，他竟然覺得值得。至少，他再次找到了在乎自己的人。

於是，他在萊恩面前笑了，第一次那麼燦爛的笑了。

「下次……要走之前，記得先跟我說一聲。」

看著他想哭，又逞強地笑，萊恩伸手再次抹去吉納臉上的淚。他低頭吻著對方的眼角，在吉納的動作裡，發現自己也已淚流不止。

◇　◇　◇

他們互相猜測著對方的想法，卻總在真相前卻步。

因為害怕得到的不是自己所想，所以一次次在交會時錯過、相聚後分離。

之後呢？

只要轉身，看見的仍會是彼此曾經走過的，同一片風景。

（End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