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號櫻色館

（下）





發覺到洛米恩以過大的力道抓著被單不放，大主教輕輕地將手覆上。

「那個團長叫凡特帝斯吧，是很重要的人？」主教問著。他大概猜測得出眼前孩子的心意，但還是希望能親耳聽見答案，如此一來，他才能放心的把這視為己出的孩子交付給他人。

洛米恩望著大主教略顯蒼老的臉龐，臉上的表情讓自己覺得好溫暖、好溫暖，讓自己不自主的想哭。他只用了一個單音，便回答了大主教的問題。因為重要，所以才痛恨自己無法阻止他的舉動。

「能現在告訴我當時凡特帝斯做了什麼嗎？」大主教伸手拭去洛米恩臉上的淚水，再次輕聲的問。

猶豫了一會，洛米恩淺淺的點頭。

洛米恩知道，在他們撤離古城時，抱著自己的是凡特帝斯。雖然自己意識不很清楚，但那熟悉的氣味和溫度，卻讓自己放心。

魔物特有的氣息，一直跟隨在他們身後，讓凡特帝斯感到格外不安。一方面擔心懷中祭司的情況，一方面分心注意身後的魔物。他不斷在洛米恩耳邊輕聲說著：「沒事的，就快到出口了。」然而身下的大嘴鳥卻因為負載了超過限制的重量，速度明顯略慢。在離城門只剩一小段距離時，或許是有些心急了，沒注意到走道上的碎石，讓大嘴鳥不小心絆了一下。這個停頓，讓他們被身後的黑暗之王追上。

黑色氣息朝他們鋪天蓋地而來，隱約中，他好像看見凡特帝斯擋在自己前方，似乎和黑暗之王交涉了什麼。沒過多久，凡特帝斯便跳下大嘴鳥，緊緊將洛米恩固定在鳥背上，在輕吻過洛米恩之後，便將大嘴鳥趕出城。

他聽得很清楚，在完全昏迷之前，聽見凡特帝斯說了「再見。」

泛白的指尖透露出洛米恩的情緒，這是大主教第一次看見洛米恩哭得那麼激動，印象中連他還是嬰孩時，都沒這麼哭過。主教輕拍著洛米恩的背，雖然明知那騎士或許凶多吉少，但還是只能緩緩地說，「沒事的，等你傷好之後，再回去看看吧。」

或許是傷得太重，洛米恩回復的速度，比預期的還慢。本來以為幾天後就能再前往古城一趟的，沒想到時間一拖，半年就過去了。在這段日子裡，他除了努力養好自己因過度施法而損傷的身體之外，也順帶的升等為高等祭司。雖然不確定凡特帝斯的情況是好是壞，至少增加點實力，或許到時候能派上用場也說不定。

經過那次之後，古城似乎是平靜了點。但前往該處的征討團依舊未曾停過。

來來去去的冒險者們，多半會在旅途最後停留大聖堂，無論是接受治療，或是傳遞情報。

在這之中，洛米恩總是會詢問這些旅人們，關於那個自己還無法重回的地方，關於古城的種種。

他猜測著凡特帝斯當初和黑暗之王之間的交談，猜測著凡特帝斯的現況，那是聖職者的直覺，洛米恩總認為凡特帝斯和黑暗之王交涉了什麼條件，才讓自己得以活著離開古城。洛米恩在大聖堂的書庫裡看過幾本關於魔物與人類簽訂契約的記載，他也擔心著凡特帝斯的安危，擔心他是否還活著。他也向大主教詢問過相關的事，但總是得不到什麼有用的回應。

所以一個人的時候，他總想著他們一起的日子，認真回想著凡特帝斯的一切。

直到聽見有人說，在古城修道院裡出現行為怪異的迷幻之王，不但不主動攻擊來往冒險者，偶爾還會保護落單的聖職人員。冒險者說，在迷幻之王身上，曾經看見一條破損的幸運珠鍊，還拿出畫有珠鍊樣貌的紙張，說是順手畫下，說不定能給大聖堂做個參考什麼的。

他有些悽楚地笑了。他記得，在最後一次進入古城前，他取下原本掛在自己脖子上的珠鍊，轉而套在對方身上。凡特帝斯當時臉上的表情，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。一點點的不敢置信、一點點的欣喜。他反握住自己的手，在手心落下輕吻，連帶說了聲感謝。

那條珠鍊，並沒有多強大的魔力，只是自己長久以來戴在身上的護身符，不知為何的，那次特別想放點什麼在凡特帝斯身上，或許自己潛意識裡有著會出事的預感吧。只是，隨後發生的事卻證明那珠鍊真的、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
他終於明白，原來當時凡特帝斯不惜用來交換自己的東西，是自由。洛米恩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，才讓對方為自己做了不平等的犧牲。

洛米恩向冒險者要來那張畫紙，紙上畫的飾品，上頭的每一條刻紋、每一處汙損，都是自己熟悉。回想著那時的種種細節，看著圖紙，人便出神。這段時間身上的傷勢已復原得差不多，實力也增進了許多，一個人進入古城似乎是沒有問題。雖說他大可能找從前騎士團的夥伴同行，但思及自己是為了回去尋找凡特帝斯｜｜那已經不知是否還能稱之為人的人｜｜便打消了與其他人同行的念頭。

幾天後，他整理好自己所需的物品，在臨走前向大主教報備了聲，不意外的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後，隨即毅然決然開啟傳送陣，一個人前往那充滿回憶的古城。

◇　◇　◇

親眼看見凡特帝斯變化的過程，才讓洛米恩體會到這一切真的是現實。單方面猜測，那些不安的想像，在這一刻都成了真實的存在。這些日子以來，不斷做的心理建設，好像都失去效用，他默默垂眼，試圖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。

「洛，先到安全的地方去吧。」凡特帝斯輕聲打破兩人間的寂靜，用身上的黑袍輕輕圍著洛米恩，帶著他移動到僅有魔物首領能到達的異空間。

半大不小的屋子裡，簡單分成客廳和臥室。冰冷的氣息讓洛米恩有些不適。

他們不發一語的對坐在光線不很充足的小客廳裡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。一身騎士裝束的凡特帝斯，似乎想說些什麼，但在對上洛米恩像是埋怨，又有些哀傷的眼神後，卻又將到口邊的字句吞下。

能再見到洛米恩，是凡特帝斯自那天起，再不敢奢望的事情，當那一身祭司服的人出現在古城修道院，凡特帝斯心中很是驚訝。沒有洛米恩在身邊的日子，他只能憑著思念，維持自己不被身上屬於魔物的那部分吞噬。雖然就此失去自由，但他不曾後悔當時做了這樣的決定。

只是，他不知該如何向洛米恩解釋，關於他擅自和黑暗之王交涉的事，當時他只想目送戀人安全離開古城，其餘的，便無所謂了。洛米恩在戰鬥中倒下的那幕，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，那個畫面、戀人蒼白的臉，讓他決心用盡一切方法，也要保護自己深愛的人。但戀人一定很生氣吧，對於自己的行為。他苦笑著。

看著凡特帝斯和記憶中相同的臉，洛米恩其實有點想哭，但對方一臉緊張，又不敢開口的樣子，卻著實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。他沒有變，即便外貌變得不同，但仍然是自己愛著的那個人，那樣的溫柔。他伸手覆上對方同樣冰冷的手，指尖傳來的溫度，讓他有些顫抖。

「想說什麼就說吧。」洛米恩嘆了口氣後，對著凡特帝斯微笑。語尾還沒完結，便被凡特帝斯大動作的擁抱打斷。

「原諒我好嗎？當初讓你一個人離開。」他抱著洛米恩，低聲說著。

「我不會原諒你。」洛米恩拉開兩人的距離，轉而將額頭靠在凡特帝斯胸前，雙手輕輕地環在他身後，而後說著。「放我一個人這麼久……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……變成這個模樣，回不去了吧……」

見到了面又能怎樣，縱使還擁有心智，但凡特帝斯已成為魔物卻是不爭的事實。他再也不是騎士團團長，亦無法離開克雷斯特漢姆古城。當初讓洛米恩平安離開古城的條件，便是一輩子服從黑暗的支配，成為統馭魔物的迷幻之王。有著這一層契約，凡特帝斯自然是無法再回到騎士團、甚至是普隆德拉。

「無所謂，只要你能活著就好。就算不能回去也無所謂了。」凡特帝斯笑了笑，伸手撫上洛米恩亮白色的長髮，淺金色眼眸裡閃過一絲悲傷，但又很快的消逝。

「笨蛋，那我怎麼辦啊，難道看你這樣被困在黑暗之下，我活著會高興嗎？」洛米恩低吼，他緊抓著凡特帝斯，眼眶裡蒙上淡淡水氣。

「沒事的，我沒有被黑暗迷惑，只是不能離開這裡，不會有事的。」順著背脊輕拍，他安撫著洛米恩有些激動的情緒。

再也不能見面，是他們最不願面對的現實。明知道現實的殘酷，仍緊緊擁抱，他們隔得如此遙遠但又靠近，不過是一扇門的距離。門裡門外，卻是兩個世界。

在此之前，凡特帝斯幾乎放棄再見面的想法。他嘗試過離開，卻只是弄得自己遍體鱗傷，幾次掙扎後，也習慣了這片無盡頭的黑暗，只要不抱持希望，便也不覺得難過。

但戀人的再次出現，讓他明白自己果然還是自私，明知道恢復成正常人類的機會微乎其微，仍是不願放手。懷裡緊擁著的人是他撐下去的動力，即使會一同邁向毀滅，也甘之如飴。懷中戀人的體溫，讓他再也不想放開。

下意識捲玩著戀人亮白色的髮，他甚是不安地問著，「那，還願意來看我嗎？」

沈默圍繞在兩人之間，洛米恩緊扯著凡特帝斯的衣角，倔強地不肯開口。偌大的空間裡，只剩下帶著濃濃鼻音的呼吸聲。他們承受著相同的疼痛，心裡的、身上的，用力得泛白的指節顯示出擁抱的力道，像是要壓碎彼此那般，就算再難受，也是無法改變的現實。

白髮祭司眨眨眼，深吸口氣，他咬著下脣，努力讓聲音不至於破碎，「有空就會過來……」

聽見戀人的回答，棕髮騎士淡淡笑開，輕扯了下捲在指上的白髮，他低下頭，吻住眼前仍含著淚的人。

唇齒間嘗到淡淡的鹹澀，洛米恩哭得紅腫的雙眼，皆讓凡特帝斯很是心疼。微冷的指尖輕撫在洛米恩眉眼四周，帶著憐惜的移動。兩個人親吻著，相互注視，除了揮之不去的淡淡哀愁外，更有無可奈何的愛戀，即使隔著無法跨越的藩籬，也改變不了戀人間的牽絆。

也許是因為過度激動，加上見到戀人後的放鬆，洛米恩哭著、累了，便在凡特帝斯懷裡睡去。他抱著昏睡過去的戀人，扯著苦澀笑容，滿是眷戀地撫著對方帶著淚痕的臉頰。

片刻後他走向古城門口，讓洛米恩靠坐在門外的圍牆邊，隨後脫下身上的袍子，輕蓋在洛米恩身上，並在四周施放好保護結界。像是怕吵醒人，他緩慢地將手中的一枚戒指套進洛米恩指間，戒上鑲著看似猙獰的骷髏圖樣。他俯身吻上那枚戒指，無聲唸著長串咒文，最後在洛米恩額前落下輕吻。

不捨地起身，凡特帝斯換回迷幻之王的外貌，轉身便消失在那片空寂的黑暗裡。

爾後，冒險者們便時常在古城看見那名白髮祭司，他不對任何魔物出手，魔物也不曾攻撀那名祭司。

他會把玩著手裡的戒指，哼著模糊的曲調，偶爾幫助路過的小服事，更多時候，便只是坐在陳舊的石椅上，望著修道院深處，靜靜待上一整天。除了遠在大聖堂的主教外，沒有人知道他是為何而來。

於是，在充滿迷團的古城裡，又添了一筆不可為人知的秘密。